人物|尋找遇難友人,遇見生命之源

當我們向卡瓦格博追問時,那在我們心中相當于卡瓦格博一般的存在、成為我們精神支柱的東西,是什么呢?

今年,是小林尚禮停止到梅里尋找自己摯友的第一年。

1991年,小林在大學“山岳部”的朋友們在中國梅里雪山的登山活動中失蹤。為了尋找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痕跡,小林只身來到梅里雪山下的山村,住在村民家中。在過去的25年里,他從未放棄過尋找在云南梅里雪山登山遇難的朋友,也因此,與那里的人和自然,結下了深厚的緣分。

回憶越來越淡,我開始對此感到害怕

小林在大學時參加了學校的“山岳部”,開始了登山:“我太喜歡登山了,一年里有一百天以上幾乎都在登山。”在山岳部,小林和小伙伴們一起攀登了日本各地的山,也攀登過喜馬拉雅山脈上的很多山。“在大學的山岳部里,我認識了后來在梅里山難事故中去世的親愛的朋友們。”小林拿出一張照片,黎明前的梅里雪山,山的對面滿月漸漸西沉。他就從這里開始,講述起自己和這座山綿延多年的故事。

梅里雪山的最高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當地人心目中的圣山。“但我們的山岳部并沒有深入了解它,就計劃首次登上這座如此美麗而神圣的山。”小林說。

從1988年開始,京都大學山岳部取得了中國登山協會的許可,開始攀登梅里雪山的計劃。他們與中方聯合,一共三次派出了登山隊。遺憾的是,1991年1月3日,在第二次攀登的過程中,發生了17名隊員全部失蹤的山難事故。當時離世的17人中,有兩個人是跟小林特別親的好朋友。

小林保存的一張照片清楚地記錄下了1991年的登山隊2號營地和離世隊員們的影像。

當時人們拍照還是使用膠卷,而這張照片所屬的膠卷,在事故前被無意中遺落在了大本營,才因而遺留下來。

小林手中還有一些當時的照片,是事故發生十年后,在冰川上發現的膠卷沖洗出來的,清晰地記錄下了隊員們把沉重的裝備放在雪橇上推動的樣子。“熟悉的身影,令人懷念的伙伴們啊!”小林仍然止不住嘆道,“山難發生之后,我對死去的朋友們的回憶越來越淡,我開始對此感到害怕,我想留下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痕跡……最終,我決心再次向梅里雪山發起挑戰。”

1996年,日本登山隊第三次挑戰攀登梅里雪山,這次小林也參與了。“那個時候我要負責扎下路繩,因此我幾乎走在所有路線的最前面。這是一次非常充實的登山體驗,雖然在離山頂還有500米的地方,考慮到落石的危險,最終我們不得不放棄登頂。這成了我殘留至今的遺憾。”小林回憶,“那時的我很年輕,無論如何我都想登上山頂,因此還跟隊長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當時我大叫著,‘哪怕換一個隊長我也要登上去,如果在這個時候放棄我會恨你一輩子!’”小林說著,指著一張照片,“這是在那次登山我們所到達的最高處——海拔6250米的地方拍攝的。回憶很深卻也很遺憾的一張照片——山頂離我如此之近。那時我覺得我一定可以登頂的……”

24年前小林(右)與扎史村長在梅里

在冥冥之中有一種被眷顧的感覺

山難發生七年之后,1998年,德欽縣明永村的村民發現了部分遇難登山隊員的遺體和遺物。

按照一般的冰川流速,它們出現在山下應該是50多年以后的事情。可是只過了短短七年就出現遺體遺物,這讓小林非常震驚。

在小林保留的當時的照片中,正面聳立的冰瀑下,有三個搜尋遺體的人,散落在冰川上面的登山服,感覺很漂亮,好像還能用似的。小林說:“要知道,這張照片上聳立的冰瀑,落差有一千多米。如果遺體遺物出現在冰瀑中間位置的話,就會過于危險,很有可能無法收回。但在這樣險峻的環境當中,遺體遺物竟然出現在了冰瀑下方非常好回收的位置,這讓我思念隊友的心在冥冥之中有一種被眷顧的感覺,我對此充滿了感恩。”

那次,小林他們發現了一具被睡袋包裹的遺體,“他全身上下都是整整齊齊的。這讓我們可以猜測,他們可能是睡覺的時候被雪崩襲擊了。”

緊接著,1999年,明永冰川上又出現了另外的遺體和遺物。這讓小林決定,要在離遺體出現位置最近的明永村長駐下來,“因為想把朋友們的遺體還給他們的家人”。小林當年便辭去了在日本的工作,立志成為一名攝影師。“好好地拍攝梅里雪山,也是我想做的事。”

從二號營地眺望雪山峰頂

他們看到的是大得多的東西

“俯瞰明永村,村莊是土色的。”小林還記得自己最初“入駐”明永村時的不安:“不知道接下來要過多么貧窮的生活,而且聽有的人說,當地人性子烈,一個人去有些危險,因此我當時是懷著緊繃的情緒走進了這個三百多名原住民的村莊,在這里開啟了新的生活。”

好在,明永村村長扎史一家人,很快就消除了小林的這份不安。小林說:“我戰戰兢兢地走進他家,看到他的家門上寫著‘小林你好’,我如釋重負。當時那個感受至今都不會忘。村長給了我一個房間,對待我像家人一樣。”

在村里住下來后,最開始讓小林驚訝的,是每天早上村民朝向大山祈禱的樣子。天剛亮,家里的主人就會走上房頂焚燒柏葉,向著雪山大聲地喊:“呀啦嗦——哦!”他們告訴小林,這是在向山問候。接著,他們會連續呼喚周圍山的名字,祈禱太平與長壽。

慢慢地,小林發現:“對于我們登山者來說,山,在我們眼中看到的只有‘登頂’,但他們眼中看到的卻是大得多的東西。我原本認為很貧窮的明永村,有著美麗的風景,精神上的富足讓我過得很滿足。”小林用影像,記錄下了明永村的時時刻刻——桃花樹下牛群走過的樣子,田地里閃耀著麥子嫩芽的微光,全村桃花盛開,恍如世外桃源……

小林承認,剛開始吃酥油茶和糌粑很不習慣,但是“慢慢就嘗出了在當地土壤中長出來的那種特有的美味,現在依然非常喜歡。吃了那里生長出來的食物,身體好像也就習慣了那片土地”。

在村子里生活,小林常常遇到在溪邊用手捧水喝的孩子。村子里的水,是冰川融水。水很涼,用小林的話說就是:“喝一口感覺就像走進了山的深處。”但是,每每看到這樣喝冰川融水的孩子們,小林心里想的卻是:必須盡可能地回收出現在冰川上的遺體和遺物。

在明永村長駐期間,小林基本上會以一周一次或者兩周一次的頻率去搜尋。截至1999年,他一共確認了12位遇難者遺體,但搜尋工作仍在繼續。

明永村村民每天清晨走上屋頂向群山祈禱

那一瞬間,它從“梅里雪山”變成了“卡瓦格博”

梅里雪山是藏族人信仰的圣山,有一條當地人的“轉山之路”,一般人要花十天左右的時間才能走完。

為了找到梅里雪山新的登山路線,小林開始像藏民一樣轉山。從1999年起,這條轉山之路,小林一共走了三次。轉山,不僅讓小林收獲了無數美景照片,更給他留下難忘的記憶。“瀾滄江和怒江的分水嶺多克拉埡口,經幡飄揚在海拔4480米的山頂。在我第二次轉山的途中,埡口下起雪來,因為馱裝備的騾子不能在積雪路面下陡坡,我們只能止步,可以說是哭著返回。但是朝圣者卻會賭上生命,在危險的斜坡上繼續走下去。卡瓦格博的轉山者把藏區罕見的竹子當作登山杖,并會在轉山結束后帶回家,作為轉山的證明。”

盡管小林轉山的初心是尋找新的登山路線,但隨著一次次進入冰川深處,他總會想起曾經遇到的轉山者,感覺大山好像在說:不能再靠近了。“那一次,我剛剛確認了山的西北面也沒有容易攀登的路線,拍照的時候,我忽然想,這座山是真正的圣山,是不能攀登的。至此,我對梅里雪山的看法完全變了,那一瞬間,它從‘梅里雪山’變成了當地人口中的‘卡瓦格博’。”

從1999年到2001年,小林經歷了卡瓦格博的四季更替。他還記得第一次住在明永村時,村民們曾說:“你的朋友想要攀登圣山,當然會死啊。”從那以后,“圣山是什么”的疑問就始終縈繞在他腦海里。

三年的停留,小林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圣山就是生命之源。“因為有高聳入云的山,才能為干涸的大地帶來雨水,森林得以蔓延,滋養萬物。從高處俯瞰明永冰川,會發現陡峭的地形結構導致這里很容易形成積雪,冰川會一直延伸到林線之下。森林和冰川并行,這是全世界也難得一見的風景。森林里有海拔4000多米的牧場,還孕育著松茸和野菜,更有鹿和熊等各種各樣的動物……人不就是依賴這樣豐富的生態而得以生存的嗎?卡瓦格博作為當地人的守護神,已然成為大家精神上的支撐。”

將自己在梅里雪山的經歷集結成冊出版之后,小林腦海里已經有了新的疑問:“當我們向卡瓦格博追問時,在我們心中,相當于卡瓦格博那樣的存在、成為我們精神支柱的東西是什么呢?”

于是,小林又開始了新的追問與探尋。

首先他開啟了茶馬古道的旅程——花了兩年的時間,小林從西雙版納經梅里雪山到西藏江孜,邊走邊拍攝。“這次旅行的原動力,就是每天在明永村喝到的酥油茶。”小林說。寒冷的藏區不產茶,那這些茶究竟是從哪兒運過來的呢?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成為小林出發的原點。

之后,小林又開啟了喜馬拉雅圣地巡禮。他尋找機會,跟隨研究人員一同出發,走訪了印度和不丹的藏地文化圈,并拍攝了當地的圣地。“比如在拉達克一處被稱為‘天然寺院’的地方,當地人崇拜的,是一個巨大的巖石,里面嵌著很多又小又圓的球狀花崗巖石子。研究者告訴我,那塊巖石是在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的對撞中形成的。我覺得對這塊巖石的信仰,仿佛是一種對地球歷史的禮贊。”

一路走來,對“圣地”的漫長走訪,小林認為都是源于卡瓦格博的影響。但在他心目中,“仍然沒有遇到能夠超越卡瓦格博的圣地”。

于是,在繼續從事攝影師工作的同時,小林在日本創建了一個叫“卡瓦格會”的研究會,大家一起學習有關知識并組織旅行。

2008年,在山岳部校友的支持下,扎史村長的女兒到日本上學,經過兩年語言學校的學習,她考上了京都的大學。畢業的同時,她和山岳部的一個同輩結婚了。扎史村長到日本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和婚禮時,小林帶他在日本旅行了一個月。

每個人的“生命之源”一定存在于某處

從2023年10月下旬開始,為了再一次的搜尋活動,小林又來到了明永村。“因為遇難的17個人中還有一個人沒找到,所以我一直在持續搜尋。但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出現遺物了,所以,我想這將是我最后一次搜尋。”

那次在明永村,小林見到了來自昆明的遇難隊員王建華的兒子,他們一起在登山隊的紀念碑前祭拜。這座紀念碑是2006年建立的,至今一直被村民們精心守護。

小林描寫梅里搜尋活動和山麓生活的書《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于2021年翻譯出版了中文版。小林再次來到明永村時,也“給照顧過我的各位帶了這本書”。

在送給村長的書上,小林鄭重寫下:“因為有您的協助,我才能夠堅持完成持續25年的搜尋。發自內心地感謝您!”

時隔十年,小林再次專程拜訪了遇難登山隊最后經過的雨崩村。登山隊曾在這個村子旁的山腰上建立了大本營。讓小林驚訝的是,這座深山中曾經只能步行或騎馬到達的村子,如今已經開始有車道經過,建了很多酒店,旺季里一天會有幾百名游客到訪。

同樣讓小林感慨的是,在他不斷往返梅里的這25年間,明永冰川不斷縮小。“2023年再次見到明永冰川,和我上一次見它相隔四年,它的河床完全露出,已經沒有了可以在冰川上行走的部分。”當年小林走過的冰川上的路,已經融化不見。“以前的冰川表面堆積著泥沙,看起來像地面,但其實下面是厚達30米、寬100米左右的冰——30多米是什么樣的概念呢?可能比劇場的天花板還要高得多。”

但2023年這次來,小林看到的冰川末端,跟25年前相比,大概后退了1000多米。“冰川的前方是一個冰川湖,平坦的部分已經沒有了,只剩下陡坡的冰瀑了。上面隨時很有可能會落下比一輛車還要大的冰塊或巖石。”小林說,當時他也很猶豫,但最終還是盡可能接近極限地去冰川那里搜尋了一遍,結果什么都沒有找到。

那一次,小林還尋找了冰川融化的河谷下游,但是只找到了非常少的帳篷墊子的碎片和小布片。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這個地方成了我持續25年搜尋活動的最后一個落腳點,搜尋活動結束了。”

“這是在晚上,月光灑向卡瓦格博。”小林指著自己拍下的一張照片,說:“每當看到這張照片,我就覺得好像能透過卡瓦格博看到地球,像從浩瀚宇宙中看到的地球。卡瓦格博也好,地球也好,都是‘人類背后的自然’。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之源’一定存在于某處,這是我在卡瓦格博那里學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即使搜尋結束了,這個教誨不會結束,它會始終縈繞在我心里。”

文并供圖/一席

編輯/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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