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長江,出青藏高原,穿高山峽谷,過峻嶺險灘,經江南水鄉,最后從上海而入海,海納百川,成其宏闊。
文化如水,浸潤無聲;文明如潮,江聲浩蕩。
澎湃新聞聯動長江經濟帶和長江沿線共13省(區、市)主要媒體,近日陸續推出“文化中國行|長江之歌”之《溯江而上》專題報道,從長江下游溯江而上,對長江文化進行報道。本期走進的是地處上海市中心的元代水閘遺址。
坐落在上海普陀區志丹路和延長西路交界處的上海元代水閘遺址博物館,周圍民居環繞,人聲鼎沸。該博物館地下所展示的元代水閘遺址是鮮見的700多年前一項國家水利工程所留下的實物遺跡,是現代上海與歷史的一次“碰撞”與“對話”。
知名考古學家宿白先生曾這樣評價:“這是上海的主要歷史遺跡,實際也反映了元代長江下游接近出海口地區的經濟發展,大致反映元代江南的發展。”
2001年5月,上海普陀區在建造志丹苑商品房打樁時,偶然發現一處元代水閘遺址。其后經歷考古專家不斷考古勘探、文獻查證、專家論證,確認了這是一處與吳淞江有關的元代水閘遺址,而主持這項水利工程的正是元代的水利專家、書畫家任仁發。文獻記載,任仁發曾在上海嘉定的吳淞江支流上修筑石閘6座(1304年-1325年),目前能夠勘探并完整留存的遺址僅此一座。
近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上海市普陀區志丹路、延長西路交界處,周圍民居環繞,人聲鼎沸。上海元代水閘遺址博物館便坐落于此。館舍建筑外觀型似一座水閘,呈對稱“八”字型,中部高高聳立的是“閘門”,建筑頂部,鋼架玻璃結構的透明屋頂則形似行進中的波浪。
場館分序廳和遺址陳列兩部分,序廳在地上,介紹志丹苑元代水閘遺址的發現故事。步入遺址廳,才發現里邊別有洞天,水閘遺址所在的遺址陳列廳位于地表以下10多米深處,從入口沿著樓梯緩步下坡,700多年前的水利工程設施遺址赫然出現于眼前。環形玻璃棧道懸空搭建在遺址邊緣的上方,沿著棧道走一圈正好環繞中間的水閘遺址主體一周。“你們站在棧道上往下看,凡是手不可觸摸的地方都已距今七百多年了,包括一塊磚,一個石子,一根木樁。”展廳內的保安對前來參觀的觀眾說。
眼前的水閘遺址面積約為1500平方米,遺址主體由閘門、閘墻、底石等部分組成,都為700年前的原物。水閘平面大致呈對稱“八”字型,東西長42米,進水口寬32米,出水口寬33米,河水由西向東流入閘內。
閘門又稱金門,是水閘最關鍵的部分,矗立在水閘中心位置的兩根石柱就是閘門柱,由兩根完整的青石制成。兩柱之間寬6.8米,較高的一根是北門柱殘高6米,較低的一根是南門柱殘高4.6米。
底石又叫過水石,由一塊塊青石板平鋪而成,石板間鑲嵌鐵錠榫,防止石板錯縫移位,石板的縫隙間又填滿砂漿,這是為了防止滲水。
水閘底部打滿了地釘,地釘其實就是一根根高約4米的木樁子,而在水閘的四周,也布滿了木樁,據估算,整個水利工程中使用的木樁有上萬根。部分木樁上墨書文字和八思巴文戳記,反映了當時嚴格的管理制度。
為了讓觀眾更清晰的了解水閘在700多年前是如何運轉的,在遺址旁邊的一個小展廳內,陳列著一個復原的完整的水閘模型,滾動播放的多媒體數字屏對水閘的功用和運作原理進行詳細介紹。水閘的功用是泄水擋沙,以助吳淞江的防淤和疏浚。漲潮時關閉閘門,使泥沙沉積在閘門外。退潮時開啟閘門,利用水閘內外的水流落差,將沉積的泥沙沖走。
遺址陳列的最后,對元代著名水利專家和畫家,主持這項水利工程的修建者任仁發的生平事跡進行簡要介紹,展出了相關實物資料。
志丹苑水閘的發現在中國水利工程發展史上有極其重點的地位,特別是對研究宋元時期江南地區的水利工程,吳淞江流域的歷史變遷、吳淞江對整個長江三角洲的經濟發展及對上海城鎮、城市發展所起的作用都有重點的科學價值。
2006年,志丹苑元代水閘遺址入選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2012年,遺址博物館正式對外開放;2013年,志丹苑元代水閘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對話|上海博物館考古部原主任、研究館員、上海元代水閘遺址的發掘親歷者宋建
從開發商手中“搶”下的遺址
澎湃新聞:志丹苑元代水閘遺址最初是怎么被發現的,聽說您當年也是從開發商手中“搶”下這一重點遺址?
宋建:志丹苑的重大發現是在2001年的五一勞動節期間。當時現場正在進行志丹苑小區商品房建設打樁,打到地下7米深左右打不下去了,他們就專門做了一個鉆管,從地下鉆取出由兩塊石板拼成的圓形石板,應該是一個石板構筑物。在兩塊石板拼縫的地方,還用一個鐵錠榫將兩塊石板進行固定。
項目施工方認為地底下可能有重點發現,就把信息轉到上海博物館。這個事情是由我領導的考古部負責管理的,所以電話就打到了我這里。
我當即就通知了我部門同事,就是現在的上海博物館副館長陳杰,他當時正在華東師大讀博士,住處離遺址很近,我讓他趕緊到現場去看一下。我結合他對現場情況的描述以及照片斷定這將是一處重點發現,就希望施工方務必保證五一節期間先不要動工。
5月8日工作日第一天,我就立刻向上海文管委作匯報,當時上海文管委和上海博物館還是合署辦公,當天下午文管委召開工作會議,當時的意見還不怎么統一,懷疑上海在7米深的地底下還能有什么古代遺跡存在,個別人認為那可能是過去戰爭年代留下的防空洞或者地堡。但是我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這將是一個非常重點的發現,不能夠在我們手上把這么重點的遺址漏掉了。
澎湃新聞:您當時依據什么判斷它會是很重點的?
宋建:我依據管鉆探到的鐵錠榫,它是古建筑里邊很重點的建筑材料,主要連接石材拼縫的地方,所以我認為地底下的遺跡不可能是近現代的東西,肯定是古代的。我匯報完未來,時任文管委副主任的汪慶正先生也認可鐵錠榫的價值,因為鐵錠的形狀跟古代的銀元寶很相像,他也認為這個東西所屬年代不會晚。但是這個事情又很復雜,一則遺址埋藏在地下7米深,再則這塊土地已經拍賣給房地產開發商,所以他也很難拍板,于是他就跟我說,我交給你個任務,你在7天之內把遺址的年代、性質搞清楚,得出一個初步結論進行匯報。
7天時間太短了,我聽完當即面露難色。汪慶正先生說,現在的爭議是很大,因為那個地方要開發房地產,你讓人家停工,政府出了錢未來,結果你挖出一個比較晚近的什么東西,我們上博臉上肯定掛不住。后來我跟他討價還價又寬限了3天。我說如果10天之內拿不出初步的結論,我沒話好說,還給開發商讓他們去造房子,10天之內拿出初步的結論,那么再由各方定奪到底怎么辦?
地下7米多深,普通的考古鉆探方法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幸好我有一個朋友是上海巖土檢測中心負責人,我立刻跟他聯系,請他務必要幫我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第二天他就組織一批專業的地質勘探人員到現場,用了各種方法把地下遺址的范圍搞清楚了。大概是1000~1500平方米。他幫我摸清楚了這個范圍,具體是什么性質還是要由我來研究和判斷。
我是怎么判斷而得出這個結論的呢?一個是依據5月3日鉆探出來的鐵錠榫,我把它的造型和流行于元代前后的銀錠,當時叫元寶進行比較,比較相像,就大致給它確定年代在元代前后。
一個依據我過去對上海考古的了解,上海考古從1950年代末起步,一直到新世紀,已經有差不多四五十年的時間了,對上海古代遺存的分布有一個大致的輪廓和寬泛的了解。
另外我依據地圖上它跟蘇州河的距離約一公里。蘇州河在古代稱吳淞江,文獻記載,“吳淞古江,故道深廣,可敵千浦。”從唐代開始,由于淤塞,吳淞江水道收窄,從唐代的二十里,至宋代的九里,明代時江寬已經不足一里了,到現在成為蘇州河這么小小的一條河。所以當時這個遺址所在的地方可能靠近吳淞江,我據此判斷這個建筑可能和吳淞江有關,那一定是跟水有關。跟水有關的建筑構筑物像水壩、水閘、水關都有可能,我就給了它一個比較寬泛的名字叫水工建筑,這樣我的初步結論就出來了,它是埋藏在地下7米深的,面積在1000平方米-1500平方米范圍的宋元時期的水工建筑。
澎湃新聞:你當時就能作出這么詳細的判斷?
宋建:有些人覺得我膽子太大了,萬一講錯就不得了。但是我以考古工作者的敏感性和責任感,或者說多年來積累的一些經驗所作出的判斷,是有一定依據的。如果我下的結論模棱兩可,領導肯定覺得這個結論太模糊,不具有說服力,不能夠引起上頭對這個遺存的重視程度。
同時還有一件很巧的事情,當時文管委的一個同事帶隊去北京考察,看到金中都水關遺址,跟我們的發現各方面都非常像,也更加佐證了我所說的宋元水工建筑的概念。在這些因素的綜合推動下,文管委的領導決定要保護,經歷他們的積極溝通,最后市委市政府認定這是上海一處非常重點的古代文化遺址,要保護要發掘。
保存最好的元代水閘遺址
澎湃新聞:挖掘總共花了多長時間?
宋建:挖掘比較慎重,實際上分兩階段挖的,第一階段2002年是小范圍的試掘,確定這是一處水閘遺址,證實了我們的鉆探結果和判斷;2006年正式發掘,揭開了志丹苑水閘遺址的全貌,并且入選了2006年度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澎湃新聞:在考古發掘過程中,你們發現了哪些證據證實了你的前期猜想,確定了遺址年代和性質?
宋建:其中最主要的證據是我們在木樁上發現了八思巴文的戳記,由此推斷志丹苑水閘建造于元代。八思巴文是元代官方文字,由當時的國師八思巴創造并在至元六年(1269年)頒行全國,伴隨著蒙元帝國的消亡,八思巴文也被廢棄。
考古發現了閘門、閘墻、過水石面、木樁等確定遺址性質是一座水閘,而不是水壩或者水關。
考古揭示志丹苑水閘總面積1300平方米左右,平面呈對稱八字形,方向為西北——東南走向,整座水閘由閘門、閘墻、過水石面、木樁等組成。
同時市里還決定要在原址建水閘博物館,大范圍地發掘。
澎湃新聞:在考古發掘過程中你們就有建水閘博物館的構想?當時就形成了邊發掘、邊保護利用的理念?
宋建:對,確定是水閘遺址未來,市里就決定要建水閘博物館。因為它的發現很重點,它是在上海市區范圍內第一次發現的距今七百年左右的古代遺址;其次,當時我們中國已經開始有了新的考古發掘理念,不為考古而考古、發掘而發掘,考古發掘要與保護、展示結合起來,已經初步形成文化遺產的概念。所以在發掘的時候就確定下來要建博物館。
澎湃新聞:志丹苑水閘博物館也是上海第一個遺址類博物館。
宋建:嚴格意義上講即便到現在它還是唯一的遺址博物館。雖然現在有的博物館也叫遺址博物館,比如青浦的崧澤遺址博物館,它確實也是建在遺址之上,但它展示的東西不是遺址本體,是遺址的出土物,志丹苑發掘出來未來,它是展示遺址的本體。嚴格意義上所說的遺址博物館必須要展示遺址的本體。所以我們才說志丹苑元代水閘博物館是上海的第一個遺址類博物館,是這么一個概念。
“潮來則閉閘而拒之,潮退則開閘而放之”
澎湃新聞:你們后來如何確定這個水閘的建造者是元代的任仁發?
宋建:在確定它是水閘遺址未來,我們查閱了很多古代文獻,據文獻記載,吳淞江的水患到了元代依然是老大難問題,朝廷不斷地派人來治理水患。而上海本地人任仁發他治理水患其中一個非常重點的方法就是建造水閘。
據文獻記載,任仁發在吳淞江支流上建設了多座水閘,有木閘、有石閘。其中木閘的效果不理想,甚至有剛建成不久就因水勢湍急被沖毀的。因此,泰定二年(1325年)任仁發上書朝廷,稱“吳淞江若不安置石閘,通泄江水,江湖泛漲,海潮帶沙入港,易于埋塞,虛費工物”。這段史料被記錄在任仁發撰寫的《水利集》中。朝廷隨即批準了這個提議,任仁發奉命在吳淞江流域建造了多座石閘。他在《水利集》中談到“潮來則閉閘而拒之,潮退則開閘而放之,滔滔不息,勢若建甌,直趨于海”,因而他認為在吳淞江支流上建造石閘是疏浚吳淞江最好的辦法之一。
雖然我們在考古發掘中沒有發現確鑿的文字證據,證實水閘的名稱或建造者,但是依據以上推測,志丹苑水閘很可能是任仁發當時建造的石閘之一。
任仁發是松江府上海縣人,主要貢獻是水利治理和工程建設,曾先后主持修治吳淞江、大都(今北京)通惠河等工程,并有水利工程著作《水利集》傳世。他官至浙東道宣慰副使。 此外他還是元代著名畫家,擅長書法、繪畫,畫馬尤其出色,曾奉敕畫御苑馬廄中的名馬。上海青浦區重固鎮是元代任氏家族墓群所在地,出土有數量不菲的瓷器、漆器、銅器、金銀器等精美文物。
澎湃新聞:任仁發治理吳淞江建造的水閘,這是目前唯一被發現并保留下來的么?
宋建:應該其他地方還有,但是現在被發現的就這一處。當年我們在志丹苑附近做過一些調查,據一些市民反饋說他們小的時候還在一些地方看到過類似的兩個石門柱。但是都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現在真正發現的和發掘出來的就只有這一個。
澎湃新聞:通過考古發掘可知,這個水閘在當年是何等規模的水利工程?在營建方面有什么特別之處?
宋建:志丹苑水閘是一項國家工程,設計和施工都嚴格按照當時的規范。它的做法與元代《水利集》卷十中“造石牐”的記載基本差不多。另外在考古發掘時不僅發現了木樁上有官方戳印,而且在木樁上部還有許多墨書題記的木樁編號,說明工程中每一個細節都有詳細的記錄,也是對工程施工工程中的一種監督措施,反映志丹苑水閘工程的重點性和施工過程的嚴謹。
志丹苑水閘是中國水利工程史的標志性遺存,它為研究古代水閘類工程做法提供了最好的實物材料。水閘建造者把自己歷年治理吳淞江的經驗都記錄在《水利集》中,我們今天可以將文獻資料結合志丹苑遺址的考古發現,完整復原元代水閘的建造過程。
對現代的啟示:水治理好了,城市才能更好地發展
澎湃新聞:志丹苑水閘遺址的發現有什么重點意義?
宋建:它的一個重點意義就是起到了以物證史、與文獻記載的當時朝廷對水患治理工作的重視相佐證,通過實物資料反映當時的治水活動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通過考古發掘復原元代的治水工程,這是它的一個重點現實意義。
第二、反映出當時水利工程的一個精細程度,它的工程營建是有嚴格規范的,說明我們國家的水利工程發展到宋元時期,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元代江南的經濟發展水平。
從更大層面也反映古代城鎮、城市發展跟水的密切關系。上海自古以來就是水鄉,它的經濟中心、政治中心都是跟著水來遷移的。比如唐代上海的經濟政治中心除了華亭,青龍鎮也是一個很重點的中心,為什么在青龍鎮呢?因為青龍鎮在吳淞江邊上,當時的交通和貿易主要通過水路、河道來進行,所以在吳淞江的邊上形成了這么一個重點的市鎮。唐宋未來,隨著河道逐漸淤塞淹沒,給人們的生活也帶來了非常大的障礙,市鎮也就逐漸荒廢了,被埋在了地下了。到明代,上海的城鎮、城市中心也從吳淞江轉移到了黃浦江。
由此也給我們現代城市管理者帶來啟示:城鎮、城市的中心跟河道密切相關,所以我們一定要保護好河流,保護好水道。這對于我們去探討上海將來城市的發展也是有很好的啟示的,就是我們一定要依據河流、水道來研究城市的發展過程,城市的遷徙過程,規劃好今后的城市。只有把水治理好了,城市才會變得更好。水沒有治理好、管理好,那么很容易給城鎮的發展帶來不利的影響。
最后對我們的考古工作也是一個重點啟示,就是尋找重點的文化遺跡,都是要依據古代的河道,古代的水去尋找,這也是對我們考古工作的一個意義。(澎湃新聞記者 陳若茜)